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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贝】石之冠

※ 《火焰纹章:风花雪月》- 库罗德x贝雷丝

※ 漫长的告白,幸福的死亡以及迟到的重逢

※ 捏造有,HE,食用不适请点X退出

  

  当他倒在自己怀里的时候,她的脑海一片空白。

  意识深处响起苏谛斯声嘶力竭的呼喊,但是一个字也听不清。她感觉全身的血液在短暂的凝固后,以一种近似倒流的状态回到四肢百骸,像溺水的人一样无法呼吸。她抱住他,双手沾满了温热粘腻的铁锈味,全是库罗德的血——那是她没有触摸过、也不想看到的东西。

  我不接受这样的未来。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视线重新聚焦,落在里刚的亡灵身上。

  大地的黎明不是这样的东西。

  在没有他的世界,寻找自己的生存意义太难了……

  我要和他一起活下去!

  女神赐予的天刻之脉动使用过很多次,唯独这一次伴随着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她无心理会细节,只想救下心爱的学生。这一次的佣兵在里刚幽灵瞄准库罗德之前冲到了对方面前,迅速将冷漠的凶手斩于剑下。

  她警惕到了极点,可是之后的战斗没有再对库罗德造成危及性命的伤害。当解放王消散于空中时,她终于放下心来,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了手。

  从士官学校时代直到现在都陪在她身边的男人,露出大大笑容与她回握,那份温暖比他的血液令人安心上百倍。

  如果能一直看着你的笑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库罗德。

   

   

  【——石之冠——】

  库罗德有个相当奇怪的习惯,还是婚后才暴露出来的。每次欢爱过后,他会把贝雷丝揽进怀里,顺手从床头抓来一本童话书要她读。

  来自各国各领的童话,王国、帝国、鞑古扎、帕迈拉……不管是城市还是小小村落,它们的童话都被他收集或记录下来,堆满了卧室的书橱。

  那些文字里有形形色色的人生:勇者去拯救公主,王子爱上村姑,公主与恶龙私奔……只有结局都是相同的句子。

  “——从此以后,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库罗德吻着她汗湿的刘海,唇边笑意从未断过:“结束了?”

  “嗯。”

  “再讲一本吧。”

  贝雷丝失笑:“每一本都是这样的结局,你不会腻吗?”

  “你来讲的话就不会。”

  他似乎对大团圆结局格外执着。贝雷丝不明白理由,一度怀疑是求婚后的短暂别离让他不安,很难想象靠自己一遍遍讲述童话就能解决问题。

  她认为他们足够幸福,实际上在任何人眼中他们都是圆满的一对:在黎明中相遇,士官学校短暂的一年奠定了感情基础,突如其来的分离,宛如奇迹的重逢,以及战火成就的爱情……一定要说不完美的话,也就是两国没能合为一体这件事了。

  可是这也没什么关系,迪亚朵拉的王宫在他们第二个孩子出世时已经成为两国执政的场所。起初贝雷丝在库罗德的臂弯中醒来时会害羞,等到第三个孩子诞生时,她开始吐槽他的爬窗爱好,还会在夫妻吵架时紧闭门窗禁止他入内,再在库罗德足以吵醒全王宫的情诗背诵声中打开它们。

  距离她最后一次使用天刻之脉动的日子过去了很久,睡梦中从未出现过苏谛斯的声音和身影。偶尔贝雷丝也会想,小小的女神到底去了哪儿?她还在自己身边的话,会怎么评价自己的人生?

  她一度以为自己和库罗德会作为男女主角,成为下一个流传后世的童话故事。

  直到那一天来临。

  在第二个孩子继承帕迈拉王位时,描绘着王室一家的壁画展露了时间的流逝——两鬓出现银丝的库罗德,和依然维持着二十岁左右模样的自己。

  从士官学校时代开始没有任何衰老之兆的容颜,令黎明之王感到了恐惧。

  她想起当年向自己辞行的林哈尔特和芙莲,绿发青年脸上只有决心和沉重。

  “老师,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记得是你选了库罗德,也是库罗德选了你。”林哈尔特说,“时间流逝的很快,你们会被载入历史。到那个时候,你的人生已经足够幸福了。”

  他像是说给贝雷丝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实际上在他们离开后,十年间还能收到信件与礼物,等到贝雷丝的孩子在士官学校遇见林哈尔特的孩子时,没人知道睡不醒的青年身在何处。

  那些继承海弗林格血脉的孩子们接连入学,却没人提过父母,有人问起也闭口不提。无人知晓希思琳纹章传承的代价是什么。

  十几年二十几年过去后,黎明之王突然意识到他话中真意。

  除了战争,还有其他夺走学生们生命的方法。比如衰老,比如死亡。

   

   

  最先离开的是莉丝缇亚。当年被帝国捉去做实验的日子消耗了才女太多的生命,即使芙朵拉统一后两位国王找到了让她活下去的方法,交还给女神的寿命也不会回来。

  贝雷丝在她的墓前静静流泪,一旁递来手帕的手残存着点心的味道。她接过后向上看去,菲力克斯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冷漠的脸上唯独眼周是红的。

  他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哭过,所以会平静地送妻子离开。他们曾约好要笑着送对方离世,然而菲力克斯做不到。谁又能真的在爱人的葬礼上笑出来呢?

  “人总是要迎来生老病死的。”他轻声说着,曾经执剑的手慢慢抚过莉丝缇亚的墓碑:“我陪过她走过这一生,不后悔了。”

  他的确没有后悔。本应成为法嘉斯之盾的男人在某个深夜为了保护商队与盗贼团搏斗,在爆炸中以一条命护住了百姓。他的剑由戈迪耶家出面送到莉丝缇亚的墓中下葬,葬礼上苦笑着的希尔凡已经看不出年轻时的模样,拍了拍贝雷丝的肩膀。

  那是他们师生最后一次见面。接下来的几年,像是某种惩罚一般,她的学生们一个个辞别人世。征战时期对身体的伤害远比她想象的要严重的多。贝雷丝渐渐流不出眼泪了——她知道自己即将迎来命运最残忍的宣判。

  迪亚朵拉的某个清晨,她没能一次性唤醒库罗德。他的绿眼睛里满是雾气,为了不让妻子担心,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生老病死不是疾病,因此连医生都对帕迈拉王的身体束手无策。

  芙朵拉女王几乎要被恐惧压垮,直到西提司前来拜访。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西提司叹了口气,“你或许会被他恨……但是可以试试。继承女神之力的你,只要把自己的血液喂给库罗德,他就可以和你一样长生。”

  这的确不是个好主意。她很清楚身边的人慢慢衰老死去、只有自己维持原样是多么可怕的事。失去库罗德的绝望让她不得不照着西提司的话去做,她非常小心,确定血液入酒不会被尝出来任何味道时,才敢把它递到库罗德嘴边。

  野心的宠儿着实得到了上天太多眷顾。比起慢慢老去死亡的同学们,病榻上的库罗德只是头发花白,面容停留在四五十岁的模样,笑起来却和学生时代一样狡黠而顽皮。

  “贝雷丝,我想要作为人类走完自己的一生。”

  他没有喝下去,这句话足够证明他清楚一切还选择了拒绝。

  “我不能确定我和你一起永生后,我们会不会因为被时间抛下这件事争吵甚至分手。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一步,我没有后悔药可以吃。失去你比死亡还让我痛苦。”库罗德说,“记得我也好,忘记我也好,我希望在我离开后,你能一直好好活下去……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但是在你一直活着的时间里,放过你自己。”

  贝雷丝不敢置信,声音都在发颤:“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吗?”

  库罗德摇了摇头:“你最早告诉我苏谛斯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只是猜测……蕾雅小姐说了之后我才能确信。向你求婚前,我和林哈尔特查过不少有关女神眷属的资料档案,它们被销毁的很彻底。但是阿罗伊斯大人说漏了嘴,我们才能确定你和芙莲的身体有某种可能,比如长生不老。”

  贝雷丝说不出话来,她发着抖,像个无助的小孩。库罗德的笑容染上苦涩,把她抱进了怀里。

  “贝雷丝,你恨我吗?”

  “恨你什么……”

  “明知道未来会迎来再一次的离别,却还是向你求婚。如果是和你有着同样寿命的男人,你会过的更幸福才对。”

  贝雷丝拼命地摇头,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不后悔!”

  “你该不会因为喜欢我才选了这个学级吧?”

  “是啊,因为我喜欢你。”

  她紧紧抱住他,仿佛这样就能永不分离。

  “我最喜欢你了……”

  我非常非常的喜欢你,一直深爱着你。

  只想成为属于你的贝雷丝。

  我的学生,我的级长,我的兄弟,我的丈夫……我深爱的库罗德。

  好痛苦,痛苦到眼泪都无法流出来。

  她从不知道几个节是那么短暂。当贝雷丝站在库罗德的墓前时,记忆已经变成散落一地的拼图,她恍惚想着自己有很多事要做,却什么都做不了。库罗德最后的时间里做过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

  云游的次子还没回来,长子和长女站在她的两侧,担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贝雷丝回握住他们的手,孩子们的体温让她振作起来。

  “没关系的,我亲爱的孩子。”她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坚定地承诺着,“我会好好看着你们,你们和这片大地是他交给我的宝物。”

  她想即使没有了库罗德,孩子们、芙朵拉、帕迈拉……这个世界,依然有她活下去的理由。

  弱者携起手来才能生存,不是吗?

  自己不过是个寿命稍微长一点的弱者罢了。

  没事的,我能好好活下去。

  贝雷丝俯下身,轻轻吻上丈夫的墓碑,闭上了眼睛。

  退位后的黎明之王,不知从何时开始被人冠以黎明女神的名号。永远不老的容颜,永远微笑的脸,永远温和而强大的内心……在她的教导下,库罗德的长子与长女分别掌管大地上的两个国家,百姓们安居乐业国泰民安,似乎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情。

  而熟识“金鹿教师贝雷丝”的人,已经从“学生”变成了“学生的孩子们”。

  她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笑容和挂在里刚公爵府墙上的库罗德画像越来越相似。

  这不奇怪,毕竟夫妻相夫妻相,人和人在一起久了都会越来越像的。

  但是爱好不会全部继承。星辰节的阳光照入室内时,长子一边叹气一边把堆成小山的童话书分门别类。他们母子都不是相信童话的人,整理工作就变得格外艰难。只不过,它们是库罗德的遗物,两人不愿别人插手。

  她翻开记录着达斯卡童话的笔记,它是库罗德亲手写下来的,还有他潦草涂画的花田——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去跟杜笃打听的。

  贝雷丝久违地和孩子聊起了库罗德:“你父亲喜欢童话,很意外吧?洛廉兹说他明明是神鬼军师,怎么会喜欢这个……他还特别喜欢大团圆,就是那种‘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结局。”

  黑发的长子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那是……”

  他是个和父亲十分相似的孩子,只继承了贝雷丝的薄荷绿眼睛和白皙肌肤,黑发、顽皮、心机城府都像是库罗德的翻版,吞吞吐吐的时候非常少见。

  贝雷丝歪了歪头:“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吧。”

  青年国王轻轻叹了口气,抓了抓头发,继续说道:“其实父亲不相信那些。我们长大后……他说过只想要母亲讲给他听。”

  明明阳光洒落在身上聚集起暖意,她却感到寒冷。床笫间的甜蜜时光突然换了一种形式,向她宣告他的深情和残忍。

  “他说一遍遍让你读出来,会让你潜意识中认为一切就像童话一样美好……即使父亲有朝一日因为死亡离开你,那些童话都会伴随他的音容笑貌存在你的心里,盖住令你难过的事情。”长子低落的声音在空气里变得模糊不清,“父亲说,和母亲的相遇是神给他的奇迹。他希望在他去世后……属于你们的童话也能在你心里成为幸福的回忆。”

  贝雷丝的耳朵嗡嗡作响,视线迅速昏暗成一片灰黑。紧接着,她的意识就随着长子惊慌的呼喊沉入了深渊。

  当她恢复清醒,发现自己来到了久违的梦中。四周被黑暗填满,只有王座静静地散发着冰冷的存在感——坐在王座上的不是苏谛斯,而是穿着灰色长裙的自己。正当贝雷丝感到疑惑的时候,耳边响起了女神的声音。

  “吾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汝,”苏谛斯悲伤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时不管怎么警告都没能拦住汝,吾很抱歉。”

  “苏谛斯?”贝雷丝呆呆地重复着,“拦住我……拦住什么?”

  “和解放王的最后一役,还记得吗?”

  她感觉到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握住了自己的手,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苏谛斯的手。

  但是为什么,自己看不到她?

  “天刻之脉动是吾给予汝的力量,每一次汝都在自己的控制范围内使用它。只有那一次,汝失去理智后,强行夺走了吾的力量……”

  她睁大了眼睛,无法理解苏谛斯到底在说什么。

  “在那之后女神的力量就归汝所有,一直到现在。”苏谛斯说,“选择吧。现在只要汝许下愿望,就能看到汝想要看到的世界。除了不能让死人复生,一切都会遵从女神的愿望展现在汝面前。”

  沉默笼罩在王座周围,一时间,两位女神都没有说话。苏谛斯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贝雷丝会选择那个答案。

  苏谛斯无法阻拦她,她一直在贝雷丝的心里,看得比谁都清楚——黎明之王的爱情不是自己出言就能放弃的东西。

  许久许久,贝雷丝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想要一个梦境……能再次见到库罗德的梦境。”

  “那不可能是梦境,只会是发生过的事情。或许不是这个世界,但是它发生过,只是在你的面前以梦的形式回放。”

  意料之中的答案让苏谛斯更加悲伤了。她警告道:“贝雷丝,只要是汝许愿,什么都会实现。但是会有相应的代价,汝愿意吗?”

  与苏谛斯相比过于年轻的绿发女神,静静攥紧了拳头。

  “我愿意。”

   

   

  她很久没看到过库罗德十七八岁时的模样。即便长子和他容貌相似,始终比不过本尊。展现在贝雷丝面前的场景是还未发生战争的士官学校,她调皮的级长一如既往地忙着打探情报,对面是那个油盐不进的锥里尔。

  “我的确比谁都了解蕾雅大人,但没有必要告诉你。”

  被拒绝了。贝雷丝眯起眼睛凝视着级长的脸,库罗德挫败的神情不管是小时候还是长大后都很有趣。

  年幼的锥里尔明显不知道金鹿级长就是故乡的王子殿下,两个人的对话走向了奇怪的方向。

  “要是帕迈拉的国王大人是个像库罗德这样的人,我当时的生活也会好一些吧。虽然那位国王大人一定不是坏人,只是他一点也不机灵。”

  “要是将来有机会见到帕迈拉王,就由我来替你向他说教吧。”

  “请务必这样做。虽然我已经不打算回到帕迈拉了。”

  注视着帕迈拉少年离去的背影,她听到金鹿级长喃喃自语。

  “怎么才能让帕迈拉变成你想回去的故乡呢?我希望帕迈拉是个能让你提起来会微笑的国家。看来要做的事比想象中还要多……”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在考虑帕迈拉的事情了。她微笑着注视级长沉思的背影,呼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场景要比故乡的话题轻松多了。哈欠连天的金鹿级长被严肃过头的女骑士逮个正着,贝雷丝突然想起来英谷莉特进入金鹿学级后,级长着实变得老实了不少。

  “你是级长吧?你难道不该成为学生们的典范吗?”

  就算他没有成为学生们的典范,也没什么不好。贝雷丝忍不住笑出了声,她的确没有过多干涉级长,导致他以随心所欲的模样从学校毕业。看他在同龄的女孩身边吃瘪也很有趣。

  她从来没思考过希尔凡和库罗德有什么相似的地方,直到听到英谷莉特提起才开始比较。除了能说会道和看起来很讨女性欢迎以外还有其他的吗?素行不良……贝雷丝思考着,在自己面前的库罗德倒没有表现出那一面。

  或许英谷莉特是个注重细节的女孩吧。贝雷丝不介意看到金发少女说教库罗德的场面,反而十分欢迎。

  “库罗德!你不光是态度散漫,还是一个既不体贴又任性妄为的人!说教会被你抱怨,淑女一点又说让你不舒服!”

  对对,请好好说说他。他只有战略桌上才会深思熟虑,平时实在随心所欲过了头……

  她看着他们的距离渐渐拉近,比起心酸与吃醋,更多的是欣慰。

  属于贝雷丝的库罗德不会回来了。苏谛斯说的很清楚,女神之力只能让自己看到实际发生过的事情,这是其他世界的库罗德,没有选择自己,所以和任何人在一起都很正常……

  原来对我以外的人也能好好交流,真是太好了。对着别的女孩子也叫兄弟的话怎么办呢?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你这个习惯的吧?

  欢喜冤家从循规蹈矩的约定走到敞开心扉的过程好像骑士文学中的恋爱小说范本。她看着在王宫中追逐说教的帕迈拉王和王妃,浅浅地笑了起来。

  “这样好像也不错……”

  苏谛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汝啊,真的接受这样的未来吗?”

  贝雷丝凝视着放肆大笑的帕迈拉王,平静地回答她:“只要看到他还活着,我就能接受一切。”

  她只是想看着他还活着而已。

  这一世的库罗德没能平静地活到最后。他在布里基特女王之子的战役中身负重伤,金发的王妃愤怒地进行了还击,却没能挽救帕迈拉王的生命。

  贝雷丝紧紧捂住了耳朵,她闭起双眼,尖锐惨叫声声带血:“苏谛斯!苏谛斯,停下来!”

  我可以接受他和其他女孩共度人生,但我不想——我不能看到他在我面前离开!

  “任何的未来都能接受……这就是代价。”

  苏谛斯痛苦的声音和看不清的手同时来到贝雷丝的身边,她宣告了贝雷丝的过去和未来:“吾已经无法控制女神之力。天刻之脉动使用过多的代价,就是时间不会受汝的控制,汝也会被力量诅咒。”

  她颤抖着看他下葬,悲恸哭泣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贝雷丝想,属于自己的那个库罗德死去时,为什么自己没能哭出来?

  当墓碑的四周开满银白花朵的时候,她醒了过来。

   

   

  梦中世界的时间流逝和现实不同,在前女王沉睡的期间,芙朵拉统一王国以全盛的面貌经过了十年。

  不幸的是,他们的长子、现在的芙朵拉国王在某次视察中染上了恶疾。贝雷丝醒来的时候,他的生命已经走向了终点。

  作为国王来说还很年轻的黑发男人,笑起来会让她想起丈夫的学生时代。

  “父亲是个随心所欲的人,真对不起。”

  “为什么是你说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但觉得该这么说。”长子微笑着握住了她的手,由于疾病衰老的容貌,使他看起来更像是她的长辈。“去看看我的妹妹和弟弟吧,母亲。”

  贝雷丝摇了摇头:“我想好好陪你到最后。”

  当她凛然站在长子墓前时,许多人为她的坚强震惊,同时感叹前女王强大的执政手段与心理准备。她回忆着库罗德的做法,扶持长子的孩子坐稳王位,安定国内局势……一切仅仅用了不到一年的时光。有人感慨她隐居十年,从未被政治抛弃。

  芙朵拉国王留下了灿烂的文明和辉煌的盛世,似乎没有需要她担心的事。统一王国众人也被前女王的冷静骗了过去,当她提出前往帕迈拉时也没有人有异议。

  她可能需要放松一下休息休息。很多人都这么想,容颜不老的黎明之王早已成为童话里无所不能的女神,一直把她困在王国鞠躬尽瘁实在是太不人道了。又或者她的休假结束后,会再次辅佐新王继续创造盛世的传说。

  只有帕迈拉女王看到贝雷丝时的表情是不同的。黎明之王的女儿很清楚自己的母亲经历了什么,也知道她不会在人前暴露脆弱的一面。越是这样的人,内心的伤痛越是难以治愈。母亲心底最深的那道伤痕,正是她去世多年的父亲留下来的,兄长的死亡只会让伤口变得更深。

  “别露出那种表情,我的孩子。”贝雷丝微笑,“我还好,不要担心。”

  “母亲想看看现在的帕迈拉吗?”长女是个不爱说话又有些内向的孩子,正如贝雷丝小时候一样。即使成为帕迈拉的女王,她依然言简意赅到了群臣苦恼的地步。“父亲最爱的那片树林,正是结果丰收的时候。”

  丰收结果的不仅仅是树林,还有欢声笑语不断的宴会。两国通商开放后,帕迈拉不再是以战争为主的国家,发达的经济和开放的氛围使人人脸上都是愉快的笑意。贝雷丝注视着这一切,在心里慢慢对丈夫叙述着。

  我们一同创立的愿景并不是昙花一现的东西。它会在我活着、在我们的孩子活着的时候一直延续下去。

  我多么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看着这一切,库罗德。

  她突然觉得疲惫,微笑示意大家继续,就先行回了房间。长女紧跟在她身后,踌躇许久,从礼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我想,母亲可能喜欢这个。”

  陈旧的暗金色小盒子被什么人摩挲了很久,绒面有些掉毛。贝雷丝打开它,看清里面的东西时愣住了。

  是个小小的耳环,环形的底端缀着三个圆环。她曾经在几十年的时光里看着和它一模一样的耳环挂在金鹿级长的左耳上。它不是库罗德的那一枚,贝雷丝还记得丈夫下葬的时候静静戴在他耳上的耳环,它已经沉睡地下很久了。

  “父亲说,这是学生时代偷偷做好的,”长女的绿眼睛里满是不安,她小声复述库罗德的话:“他想要送给母亲……却不好意思交给你。”

  “为什么?”

  “他说不想束缚你的一生。”

  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明明打定主意让我永远记得他。贝雷丝苦笑起来,拿出耳环递给女儿:“来吧,帮我戴上。”

  “可是母亲没有耳洞……”

  “没关系。这是他留给我的疼痛,我愿意接受。”

  长女的表情变得微妙,贝雷丝意识到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她一直很小心不要在孩子们面前暴露出自己过于执着库罗德的一面。孩子们深爱着父母,同时会因为无法拯救母亲而自责。

  她摇了摇头,自己走到镜子面前,没等长女阻拦,就对准左耳耳垂用上了力气。

  “母亲!”

  女儿的惊呼太晚了。她从镜子里看到血液顺着耳垂滴落下来,自己勾起的微笑安稳而温柔。

  真是笨蛋,早点给我不好吗?

  耳环已经褪成黯淡的银色。但她非常喜欢,一想到是那个人留给自己的东西,就会生出继续活下去的想法。

  ……继续,活下去。

  她想,原来我从他去世后,一直没想过活下去吗?

   

   

  “钻呀钻呀——”

  这一次的梦境是可爱的歌声作为开始。贝雷丝望着雅妮特尴尬的脸,心中浮起无限同情。

  库罗德莫名其妙的展开不止一次两次。在他们婚后,库罗德会突然背起杰拉尔特的日记,对着诸如“X年X节,贝雷丝摔倒在路边,一声也没哭,我感到很难过”的句子开始咬文嚼字,一定要她说出为什么不哭的理由。

  多数时候是库罗德想看贝雷丝发脾气,但那是和她共度一生的库罗德,而不是另一个世界里拼命钻研女同学歌词深意的顽皮少年。

  为什么会把女孩子的歌分析成那么奇怪的东西啊。不过,真意外他会唱这样的歌。

  “寒冷潮湿的黑暗之地……指的就是冥界吧?”

  “据说带着冤屈死去的人们的灵魂,会被送到黑暗的地下世界。”

  “为了洗刷冤屈,那些灵魂会拨动土壤,希望能破土而出回到地面……”

  在经历过地底人一役再看到库罗德说这些,总觉得他话中有什么深意,尤其对面还是法嘉斯出身的雅妮特。

  他难道是在暗示什么吗?不,那时的库罗德应该还不知道地底人的存在才对。

  “在阴暗又寒冷的地下世界抱着不可能实现的愿望,钻呀钻呀……钻呀钻呀……”

  果然是自己想太多。说到底,这个家伙只是想吓唬女孩子吧?

  贝雷丝笑了起来,紧接着她听到了库罗德的歌词,心里升起羡慕与酸涩。

  “向前进呀向前进,迈开脚步向前进……不迟疑,不着急,热热闹闹地前进……”

  他写给雅妮特的歌词真可爱。不知道换做是我,他会写什么样的歌词出来?

  “呐,库罗德,我……”

  回过头去,她的笑容定格在脸上。

  石制王座的四周没有任何人,那个缠着自己讲故事、笑着把她抱起来转圈的男人早就不在了。

  而另一个世界的库罗德,在雅妮特的歌声中决定和她共度一生。贝雷丝想,这样的展开也不错,工于心计的神鬼军师需要一个治愈人心的妻子。

  她目睹帕迈拉王与魔道学院校长的婚礼,为芙朵拉和帕迈拉的交流铺平了新的道路。他们的日常伴随着歌声和讨论,许多时候温馨得像是山野间绽放的花朵。就在贝雷丝以为这一次的库罗德能幸福离世的时候,雅妮特的生命线被魔道学院失控的魔道具折断了。

  悲伤的帕迈拉王独自一人支撑起国家,他选择过继帕迈拉的王族子弟继承王位。那个少年没能回应王的期待,一直伪装着自己的真实面目。到了库罗德老去的时候,野心勃勃的新王刺死他之后,对芙朵拉宣战了。

  这一世的库罗德,甚至没有能为他哭泣的人。

  目睹这一切的贝雷丝独自在王座上喊着、痛苦着、拼尽全力想要伸出手去拯救他,但是她做不到,她连眼泪都失去很久很久了——她所看到的一切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除了静静看着,她什么都做不到。

  她没有注意到,坐在王座上的自己已经戴上了奇异的王冠,暗棕色树枝缓慢生长,两侧的银白花朵含苞待放。

  跨越千年的蕾雅也戴过这种花。贝雷丝没有看到,自然不知道自己还要渡过多少岁月。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帕迈拉王都郊外的行宫,身边是翻看史书的小儿子。注意到母亲的视线,浅绿色头发的男人惊喜地放下书本,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你醒了!姐姐说的没错,这里更适合休养。王宫成天乱糟糟的,你睡着的表情都不安稳。”

  “……你怎么回来了?”

  “总觉得母亲快醒了,我就回来了。”次子笑着说,小心地喂她喝了一点水。“幸好这次没有再睡十年,不然母亲就看不到孩子们上学的模样了。”

  他不像库罗德,也不像贝雷丝,面容上和杰拉尔特有七八分相似,性格却跳脱得像是没人管束的小库罗德。拒绝继承里刚家的这个次子,把家族扔给孩子继承后就和妻子一同外出云游,出了名的不听管教。那时的库罗德和贝雷丝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们是对开明过头的父母,只要孩子开心怎么着都行。

  随心所欲的次子已经不是年轻时的模样,沧桑得仿佛四五十岁。实际上,贝雷丝想,他的确到这个岁数了。

  她抬头看向床头的小柜子,上面有块小小圆镜。镜子里绿发女人也没有衰老,一点点都没有。她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母亲想吃点什么吗?”次子快活地问,能看到母亲醒来比什么都让他开心。“论料理的手艺,我可是很有自信的!兄长和姐姐太专注学业了,只有我学父亲的手艺学了个十成十!”

  “这有什么好自豪的?”贝雷丝被他逗笑,“他的料理和他的战略根本不能比。”

  “但是父亲尽力了。”次子说,“他一直不知道母亲到底最喜欢吃什么,想学帕迈拉以外的料理又没有很好的老师……经常东学一点西学一点。他说想给你最好吃的东西,每次母亲的反应都很平静,让他很郁闷。”

  “他做什么我都喜欢吃。”

  “他想给你最好最喜欢的。”次子坚定地重复了一遍,“父亲说过,他做不到的事,兄长和姐姐看起来也不擅长,只能交给我了。母亲,别看我这个样子,父亲的嘱托我可是好好记得呢!这些年游历各地,就是为了学会更多料理,完成父亲的心愿!”

  贝雷丝愣了愣:“心愿?”

  “父亲说自己太忙了,仅仅陪伴你、处理政务就花掉他全部的人生。就算再怎么想让你开心,也没有更多时间带你去旅行,发现你更喜欢吃的东西。”次子像回到了孩童时代,自豪地拍了拍胸脯:“父亲没能做到的事我来做,我要是还没能做到,就由我的孩子来做!所以放心吧,母亲,不管你是醒着还是睡着,我们都会努力让你开心——那是父亲的心愿啊。”

  他招呼躲在门口的小儿子进来,贝雷丝表情恍惚,慢慢牵住了孙子的手。他是那么柔软而温暖,就像那个人的心一样。

   

   

  另一个世界里,背对着洛廉兹朗诵诗歌的库罗德过于亲切,亲切到贝雷丝笑到咳嗽的程度。从成为士官学校的教师开始,她几乎就没生过病,这种生理反应让她有些不适应,梦中也没有止咳的水或者药物,只能一边咳嗽一边看了下去。

  当年舞会后的女神之塔上,库罗德曾经向她老实承认自己欠缺一些贵族教育。他欠缺的不只是舞技,还有写诗的技巧。贝雷丝与他结婚之后常常被他心血来潮的诗歌烦到想打人,一对上那张笑嘻嘻的脸就下不去手。

  一旦她有一丝松懈,就会立刻被库罗德趁虚而入:令人迷醉的亲吻,一把被抱起来跑过整个走廊,突然跳起来的乱七八糟的舞,抓住她就跳到窗外等候许久的双足飞龙身上飞个痛快……他全都干过,其中朗诵蹩脚诗歌的时候最多。起初人们惊讶于帕迈拉王会写诗,后来也习惯了。他的诗和他的治世相比,就算撕裂了大家的嘴也说不上一个好字。多数时候他都在拐弯抹角称赞贝雷丝的优点,还是本人一点儿都听不出来的那种。每当贝雷丝抱怨他的感情表达过于含蓄,就会被库罗德抓住双手加上一个深吻作为补偿。

  那些幸福的时光,的确和童话故事一起长存在她心底了。

  梦境则没有那么美好:战后负责芙朵拉统一王国的人是洛廉兹,即使有库罗德的传信出谋划策,古罗斯塔尔当家的国王之路也不好走。芙朵拉内部的混乱持续了好一阵子,期间东方强国帕迈拉没有干涉芙朵拉,这令贝雷丝感到很意外——几年后她得到了答案,作为帕迈拉王参与芙朵拉首饰会谈的库罗德身边站着粉色头发的王妃,重逢的三人为两国正式建交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我很意外荷尔斯特卿会同意你们交往。”会议结束后,洛廉兹和希尔妲坐在中庭里喝茶。两人遥遥看向被同盟贵族们围攻的库罗德,希尔妲微笑起来:“不同意也得同意,人家被他拐去家乡还见了父母嘛。”

  “居然这么正式。”紫色头发的国王摇了摇头,“找到老师的下落了吗?”

  “还没有……不过,”帕迈拉王妃苦笑起来,“你会看不起人家吗?”

  “为什么?”

  “人家很怕库罗德再见到老师。”希尔妲看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学生时代他就一直在看着她。”

  “我们每个人都会看着老师。”洛廉兹不置可否。

  “那不一样。库罗德只有看着老师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带着笑的。”希尔妲说,“他没有自觉,还用兄弟这个称呼划分他们之间的距离。哥哥也猜测过,他是不是失去了老师才会选择人家。”

  贝雷丝呆了呆。

  原来你一直都在对我笑吗?可能我太习惯你的视线了……

  洛廉兹则是叹了口气:“他不是那种人。既然选了你,你就是他的王妃。”

  里刚家嫡子和哥纳利尔之花,真的是很相衬的一对。她想,性格方面也很合适。最起码的,这个库罗德不会被追着说教了。

  帕迈拉王走过来时,看到同窗沉重的表情,皱起了眉头:“喂喂喂喂,这都是什么脸啊?你们的表情会让宴会的料理变难吃的!”

  “留下烂摊子一走了之的人还有脸开宴会!”洛廉兹哼了一声,“谁要去参加啊!”

  “这可不像是根据我的计策付诸行动的人会说的话。我以为我们是不可取代的挚友呢。”

  库罗德大笑着,一边一个搂住肩膀拉了起来,那副开心的样子和学生时代赢了狮鹫战没什么区别。三个人在餐桌上彼此吐槽打闹的样子还像小孩子一样,贝雷丝专注地看着他们的笑容,慢慢地弯起嘴角。

  是希尔妲的话,一定能走到最后吧。

  容貌出众、聪明又机灵的希尔妲,的确展现了她优秀的外交手腕。国王夫妇在世期间,芙朵拉和帕迈拉的关系不仅没有变差,还留下了许多两国联手的趣事。除去共同御敌,还有联合手工比赛、牛马饲养比赛等等。

  她以为这次的库罗德可以平静度过一生。

  某一年的翠雨节,突然爆发的瘟疫蔓延到了帕迈拉。原本只是针对动物的病情,在国王指挥灾情的过程中扩散到了人类的身上。当希尔妲意识到的时候,库罗德已经把自己关在隔离区了。不管王妃怎么恳求,他也没有见她最后一面。

  贝雷丝开始变得麻木,不会叫喊,也不会移开眼睛,她只是悲哀。

  我在你身边的话……哪怕是逼着你喝下去我的血,我也想让你活着。

  你还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逼着你喝下去?

   

   

  她的梦和现实之间的时间没有规律可言。十年、五年……距离次子将小孙子的手放进她手心的那天,仅仅过了两年。

  长女已经去世,次子再次外出远游,全家最小的孙子长成小小少年,看到她醒来时开心得不得了,献宝似的将亲手做好的点心捧到她面前。

  “祖母尝尝看!”他叫道,“父亲说这是莉丝缇亚小姐的方子!”

  换了长女,一定要气不打一处来。长子长女在学生们去世后生怕触碰到贝雷丝的心伤,很少在她面前提起金鹿学级的事。唯独次子大大咧咧,还乐于研究莉丝缇亚留下的点心笔记。他的确按照库罗德的要求去做了,只要贝雷丝喜欢的、哪怕稍微表现出一点点好感的料理,次子都会钻研到还原它们原本味道的程度。继承父亲浅绿色头发的孙子,明显也是在这种教育中长大的。

  “糖好像多了一点点?”

  “记得啦!下次我会少放的!”

  她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小少年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她枕边的木盒。

  “父亲说,这是祖父留下来的东西。”他歪了歪头,一脸好奇:“说只有祖母能看,看了会很开心。”

  库罗德留下来的?贝雷丝打开盒子,看到躺在里面的日记本。

  严格来说,那不是库罗德留下来、而是杰拉尔特留下来的东西。当年借给库罗德后,那家伙就像忘了一样再也没还给她。贝雷丝不是没问过,他只会笑眯眯地敷衍过去,一副不小心弄丢了的模样……原来一直都在他手里吗?

  陈旧不堪的日记本比杰拉尔特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厚重了很多,她小心打开发黄的纸页,发现在杰拉尔特的笔迹旁边,夹杂着无数裁剪过的信纸。它们对应着杰拉尔特的心情,以库罗德的笔迹记录着一些过去。

  「和无声无息出生的老师不同,我们的孩子哭得太大声了。我不得不把婴儿从贝雷丝身边抱走,免得她被吵醒。是个男孩子,皱巴巴的还看不出来模样。朱迪特说男孩子像母亲,希望这孩子能让我看全老师小时候的样子。」

  那孩子还活着的话,一定会气疯的……这个人能不能多一点作为父亲的自觉?

  「我很理解杰拉尔特大人当年带走老师的心情……长子的面容就像是把贝雷丝的脸缩小一样,换我也不能放心这么可爱的老师留在大修道院!一定会被雷雅小姐抓走的!」

  你心里到底把蕾雅当什么……说得好像捉小孩的魔兽一样……

  「老师小时候喜欢钓鱼,长大也是。我求婚之前问过纳戴尔,芙朵拉有没有什么求婚的习俗,他想了想说没有。后来我很后悔,求婚那天是不是该带山一样高的鱼,她可能就不会难过了。嘛,也没关系,反正我们现在在一起了。」

  要是真的带着一堆鱼来求婚,反而怀疑你是来恶作剧的……

  「今天的军事会议后,我没忍住,还是告诉兄弟我会单独从另一边进攻的计划。如果有一个人可以杀了我,那一定只有她而已……但她不会的。」

  这句的颜色已经变淡,旁边还有颜色较重的笔迹写着「她当然不会。我那时就爱上她还不敢说,真是太笨了」的句子。是更为圆滑的笔迹,大概是过了几年后再看到这一段的库罗德写的。

  「当年杰拉尔特大人因为老师的母亲留在了修道院,我也想为了贝雷丝留在芙朵拉。但是这不行,有朝一日芙朵拉或者帕迈拉出现像地底人一样的幕后黑手,另一个国家能帮得上忙。出于这个考虑,我们最终没结为联合王国。贝雷丝倒是没什么反应,我低落了整整一周,她为了让我开心,还会主动投怀送抱……我赚了。」

  她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旋即微微脸红,那段毫无节制的日子一度影响了公务进程,两位国王可是被朱迪特和洛廉兹狠狠吐槽过一顿的。

  “祖母?”孙子问道,“祖父写了什么?”

  她眼角眉梢氤氲出一团温柔笑意,将他抱到怀里。少年已经不是能当幼童撒娇的年纪,但他一直很缺乏这位长辈的关心,所以没有拒绝。

  会把自己当小孩子的,可能只有祖母了。少年想着,听她慢慢叙述着过去。

  “写着以前的事,你伯父出生的时候……”

  她想血脉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自己还在佣兵团的时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和后代聊起丈夫的事,那听起来十分遥远,实际发生后却自然得像是从一开始就该存在一样。

  可是啊,库罗德,我更想和你聊这些。

  不管是还在学走路的我,又或者那些星空下哭泣逃跑的你,我想在你身边诉说或倾听这些。

  为什么时间这么短暂,我还有很多很多没能和你做的事情……那五年我没有睡着的话,我们的回忆一定比现在还要多。

   

   

  佩托拉回忆中的他会跑去树林里午睡。

  贝雷丝不觉得奇怪。金鹿级长神出鬼没不是一两天,偶尔也会收到汉尼曼或玛努艾拉关于他的吐槽:翻墙上课,或者午睡睡过头被他们抓个正着。那时贝雷丝会无奈地看他找各种理由,说明这次上课迟到是由于什么。级长的成绩好到不需要她多加关心,同样的,只要他没受伤,她也不会干涉他。

  她只是没想到,库罗德学会爬树的理由是布里基特的公主。当他来到布里基特王面前说明来由时,祖孙俩都非常意外,而佩托拉欣然答应了他的求婚。

  “我很、意外。”美丽的公主笑着说,“我说来芙朵拉找、夫婿的时候,你看起来、没有反应。”

  “总不能直接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吧。”库罗德耸了耸肩膀,“太过直接了,虽然在你眼里我是个不像贵族的贵族,但起码这点上我还是想表现的像那么一点儿。”

  “如果、我不说的话呢?”

  他愣了愣,托着下巴在思考。他们坐在王宫的庭园里,就当佩托拉怀疑他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的时候,库罗德开了口:“将戒指交给你试试看,如果你拒绝,我就离开。”

  公主十分意外:“你对我的执着、只有这么点?”

  “你告诉我在寻找夫婿时,眼睛里都是爱意。”库罗德说,“那个人不是我的话,说明你爱他很深,我也不可能取代得了他。”

  贝雷丝望着那双翠绿双眸,它们是那么亲切,又那么陌生。

  “爱他很深”、“不可能取代得了他”……与其说是说给佩托拉听,更像是说给不知悔改的女神听。

  那是库罗德,但不是她的库罗德,他不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她这样告诫自己,心痛让她闭上眼睛,却又想看着那个人活着的样子,再次睁开了。

  布里基特女王和帕迈拉王的婚礼成就了两国的友好往来,同时他们也为两国和芙朵拉的交流做出了相当程度的努力。喜欢热闹的库罗德在宴会上研究着两国料理的区别,还会在闲暇时拉上佩托拉爬树远眺她的祖国。到了四十岁依然顽皮得像孩子的帕迈拉王,把王位让给孩子后就只身前往布里基特,和女王度过余生。

  她丝毫不担心这一世的库罗德会有什么危险。佩托拉很强,即使在人才辈出的那一届学生里,公主也是强到令人不想为敌的存在。实际上年迈的女王依然强到过分,只是库罗德太不老实,一定要去树上再看看海那边的景色。

  到底在看什么?贝雷丝不明白,有人陪着他,海的那一边除了芙朵拉没有什么需要他再挂心的人或事物。芙朵拉、帕迈拉和布里基特已经成为他梦想中的平和景色,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他从树上摔了下来,引以为豪的幸运终于失效了一次。当佩托拉找到库罗德的时候,被惊吓的毒蛇咬到的伤口已经发黑,老人很清楚自己没多少时间了。

  “不要哭,我很喜欢你的脸……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很喜欢。”他说,“我不想在我离世的时候看到你流泪,笑着送我走吧。”

  佩托拉做到了。她忍住哭泣,脊背挺得笔直,脸上是淡淡笑容,直到离开墓地时才哭出了声。

  贝雷丝想不起来库罗德有没有对自己说过这句话了。

  为什么没能在丈夫的葬礼上哭泣,这个问题的答案困扰她太久了。或许库罗德对自己说过,又或许她不想让他担心。是的,担心。他担心着死去后的自己是不是能好好活着。从他离开自己后究竟过了多少年,她就有多少年知道他的那份感情。

  可是,将一切托付给孩子们、就算这样也不放心自己的那个家伙,并不在这里。

  库罗德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正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才无法从那些噩梦中醒过来。

    

   

  在贝雷丝恢复意识十几天后,孙子提议去迪亚朵拉看看。她沉睡的这几年,他已经成长为爽朗健壮的青年,有能力独自保护他的祖母了。

  现任的芙朵拉国王是长子的孩子,在她沉睡期间过分地尽职尽责,认真到家人都担心的程度。贝雷丝想起那张过于年轻的脸,有点好奇他长大后的模样,便同意了孙子的建议。

  路上借宿某个小村落的时候,薄荷绿头发的青年将贝雷丝从马车上扶了下来。其实他没必要这么小心,前女王的时间早已停止,身体活动还和二十几岁没什么区别。他们站在一起时根本看不出是祖孙,更像是感情不错的兄妹或姐弟。看到贝雷丝的绿发村民,则是张大了嘴巴一溜烟跑掉了。

  就当祖孙俩犹豫要不要在这里歇脚时,有人从村子深处拎着提灯走了过来。贝雷丝认出了那头深绿色的头发,以及永远睡不醒的面容。

  “好久不见,老师。”林哈尔特揉了揉眼睛,“你还好吗?”

  他知道她并不好,证据就是她身旁站着的青年满脸迷惑,怎么看都不是库罗德本人。

  师生俩有太多需要细谈的话题,起初孙子不愿离开她,在林哈尔特再三表示自己是贝雷丝的学生绝不会加害于她,才不情不愿地去和村民闲聊。他引着她来到研究用的小屋,暖暖的黄色灯光里,学生苍白的脸看起来和当年没有分毫区别。

  当然,她也是。

  “你和芙莲的孩子们……”贝雷丝说,“拥有希思琳大纹章的学生进入士官学校时,库罗德就说过,你知道了很多东西。”

  “他那时还没有告诉你全部,是吗?”

  “嗯,直到他去世前。”

  她嗓子发干,说出事实都让她有种重病后的无力感。林哈尔特从柜子里拿出杯子,倒了杯水递给她。她环视四周,终于发现村民为什么那么惊讶:在书柜的第三层放着库罗德和她的画像,右下角落款是几十年前了。

  “我好奇过你们的下落。”贝雷丝说,“只是孩子们不肯说。库罗德也阻止过我,他说你们愿意的话,随时都能见到我们。”

  “我喝了芙莲的血,不知道要怎么去见大家。我不想被大家抛下……”

  林哈尔特坐下来,慢慢摩挲着手中的笔记。贝雷丝认出那是他学生时代记录研究的那一本,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留着它。

  “最初我只是好奇,作为研究者想要知道更多的可能性。芙莲也劝过我,喝下去可以和她一直在一起,但是要面临分别。”他摇了摇头,“直到我看到卡斯帕尔的墓,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会说那么一句话。我的觉悟还不够。”

  贝雷丝微笑:“我倒觉得能看到你太好了,很久没人能和我聊聊以前的学生们……芙莲去哪儿了?”

  “去隔壁村学做饭。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我说过习惯了她的料理,她还是想试试。”他皱起来的眉头没有舒展开,认真凝视着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老师没让他喝下去?”

  这个“他”不言自明。

  “他说想作为人类走完一生。”贝雷丝苦笑,“这么说了的话,我就没办法了。”

  “你明明可以打晕他强行喂下去。”林哈尔特摇了摇头,“老师太宠他了。”

  “是吗?我还以为我宠莉丝缇亚多一些。”

  “她是例外。本来年纪就小,还会逞强,全学级都很宠她。但库罗德不一样,那家伙很会看人。他发现你对他的感情足够多,就会得寸进尺。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霸占老师很久了。”

  “好像的确是这样……听起来,你像是知道些什么?”

  “比老师多一点。”林哈尔特弯起嘴角,“比如几个节内就跑回来的帕迈拉王,为什么那么着急。”

  “为什么?”

  “老师太没自觉了。当年想向你告白的人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我们的级长不早点回来,你的人生伴侣就该换人了。”

  贝雷丝呆了呆:“我以为大家只是单纯把我当老师。”

  “库罗德舞会上霸占你的时候,同学们还想把他的黑历史公开作为报复呢。好在后来邀请你跳舞的人太多了,他不得不把你让出来,我们才没付诸行动。”林哈尔特想起那些时光就止不住地笑,“伊古纳兹说漏了嘴,库罗德曾经在他面前把老师和女神相提并论,他吓坏了。但他起了个头之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挖出来不少东西……”

  “他说作为级长,有必要宣示一下我究竟属于哪个学级。”贝雷丝笑了,“和女神相提并论,指的是什么?”

  “只有老师才会信。属于哪个学级的说法,不如说‘属于哪个人’更加恰当。”林哈尔特说,“伊古纳兹说,在他心里女神美丽得不可方物,库罗德问他老师和女神哪个更好看,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可不觉得自己在他心里有那么高的地位。贝雷丝回忆着执教金鹿学级的日子,除去考虑修道院内潜伏的危机和阴谋,其他时间女教师和级长也有过小小冲突——等到五年后重逢时,她还学会直接把大家的抱怨扔给级长。不如说她的小脾气是被他一手培养起来的。

  “拉斐尔每次去找老师吃饭,库罗德都会跟在后面喋喋不休,老师还记得吗?”

  “不是因为他也喜欢肉类料理吗?”

  “他捏着鼻子吃下去的时候,老师该不会一直在笑吧?”

  “……因为他那个样子很可爱,我才忍不住的。”

  “还有老师关心玛莉安奴的时候,我有听到他嘟哝他也想养动物的话哦。因为老师常常去马厩,以马为话题和玛莉安奴搭话。”

  “……他该不会因为这个去养龙吧?”

  “谁知道。雷欧妮倒是没说什么八卦。”

  “比起我,雷欧妮更喜欢父亲呢。”

  “难怪她没说什么,她没法成为那家伙的情敌。”

  “情敌……明明我和芙莲去钓鱼时,他还挺开心的。”

  “但是做料理的都是库罗德吧?”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很多。很难得的,贝雷丝睡去时没有梦到冰冷的王座和其他世界,只觉得自己回到阳光明媚的加尔古玛库,身边还有金鹿学级的学生们嬉笑打闹的声音。

  真是个温柔的梦。她想,那时要是多举办几次宴会就好了。现在我是不会醒来的,让我多睡一会儿,听听你们的声音吧。

  可惜到了早上,美梦还是被吵醒了。哇哇大哭的芙莲搂着她死死不放,林哈尔特一边无奈苦笑一边把娇小的妻子从老师身上剥下来,又郑重地向她道了歉。

  “我很难想象这些年老师是怎么过来的。”芙莲抽抽噎噎,“父亲刚失去母亲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让他留下的必要……因为有我在,他才坚持了下来。可是、可是老师……”

  “因为西提司很爱她。”贝雷丝摸了摸少女的头,“我也有能让我继续活下去的孩子们,别担心。”

  真的不用担心吗?他们的眼睛分明这么说着。贝雷丝想总不至于连学生们都骗不过,又想起曾经库罗德吐槽自己“你也只会自欺欺人,连伊古纳兹都骗不过更何况骗别人”,只能以笑容敷衍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早没了灰色恶魔的影子,更像是金鹿级长的复制品。

   

   

  贝雷丝蜷缩在通往迪亚朵拉路上的马车里睡着了。

  在梦中醒来时,她感觉到头上那顶树枝纠缠的王冠枯萎衰败,变成了近似王座的颜色,银白的花朵盛开在两侧。贝雷丝刚摸到的时候还很奇怪它们是怎么保持新鲜的,时间一久,她不会去思考这种问题了。

  “我会留在这个地方,是因为我还有想做的事情。不过,要是做完了想做的事,我就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了。或许得去找其他的容身之处。”

  “这点大家都一样。要是知道未来的一切,就一点也不有趣了。”萨米亚沉着的语气像是在教导课程,“所谓的容身之处,就是会随着当下的心情与状况而不断改变的场所。”

  贝雷丝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陷入了沉思。

  她曾经的容身之处是杰拉尔特的身边,后来变成了金鹿学级……再后来,只要和学生们在一起就很开心了,但是他们大家能用来称作容身之处吗?

  或许自己的容身之处也是芙朵拉,在学生们长眠的现在,自己依然深深依恋着这片大地。这样说又有些不对,帕迈拉对她也同样重要。

  ……还是说,只要是他待过的地方,对自己来说都很特别?

  “在现在这个瞬间,不论是我还是你,都选择了这个地方作为容身之处。即使这只是个刹那间的偶然。”库罗德平静地说,“虽然无从得知这样的时光能够持续多久,但我想珍惜这奇迹般的瞬间。毕竟一旦失去,就很有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没错吧?”

  贝雷丝的瞳孔微微收缩。她想这是偶然,另一个世界的库罗德对老师没有男女之情,更不用提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但令她颤栗的恐惧还是顺着后背爬了上来,让她浑身发冷。

  她失去了他,童话时光全部被时间洪流抛到了死亡之海的海底,再也捞不起来。它们只能存在于她的心中,永远回不去了。

  “也许我们会再次选择相同的容身之处……那个时刻,我希望不再是刹那间的偶然,而是永恒的必然了。”

  明明他的话不是说给她听的,却句句意有所指。她想他根本不知道永恒是多么可怕的东西,这些甜言蜜语仿佛毒药深入五脏六腑,一点点蚕食着她的呼吸。

  什么叫永恒……像自己这样?

  被时间抛弃,被大家丢下……

  这样的永恒有什么意义!

  贝雷丝想不出答案。她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看着库罗德活下去,却不知道这些不同世界的库罗德给自己带来了更大的心理压力。她没能看到库罗德和萨米亚的结局,这个世界突然崩坏碎裂。剧烈的摇晃之中,女神从梦境中苏醒过来,对上了孙子担心的脸。

  “祖母?您还好吗?”他忧心忡忡,“到了迪亚朵拉您怎么都不醒,我只能强行叫您起来。”

  这还是头一次。贝雷丝想,以往每次以女神的身份去看着那些世界的时候,不管孩子们怎么呼唤自己都无法醒来,还会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被移动到其他地方。这次却轻易被叫醒,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会是永恒的终结吗?

  

  

  迪亚朵拉王宫和几十年前一样。只是物是人非,服侍的人们换了一波又一波,几乎看不到熟悉的面孔。

  继承长子王位的黑发国王和库罗德不太像,他带着稚气未脱的曾孙来到贝雷丝面前行礼。父子俩只有笑起来时很像曾经的里刚家嫡子。

  她眨了眨眼睛。记忆中黑发的孙子还是小孩子的模样,在自己的安慰中忍耐着哭泣、学习怎么当一个好国王。这些细节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但对对方来说已经过了几十年……他会不会忘了自己呢?

  “你长大了。”贝雷丝感到欣慰,又有些不安:“还记得我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祖母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国王快活地笑了,“母亲告诉过我很多关于您的事。”

  “我的事?”

  “祖父和祖母在迪亚朵拉是幸福的象征,还被写进了童话里呢。”

  她不敢问是什么样的童话,喃喃道:“童话是没有结局的。”

  “咦?”

  “不,没什么。一切还好吗?你看起来很累。”

  “连您都看出来的话真是……没关系的,我已经打算让位给次子,啊,该说是您的曾孙了。”

  “长子呢?”

  “和叔叔一起执掌里刚家。他不想当国王只想当个管家,我就随他去了。那孩子很崇拜纳戴尔爷爷。”

  她想了想,突兀地问道:“纳戴尔的墓还在里刚家吗?我想自己去看看他。”

  国王看起来十分意外,他和薄荷色头发的兄弟对视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我不放心您自己去!”

  贝雷丝忍不住笑起来:“放心吧,我想没有人敢在里刚家对我出手的。”

  话虽这么说,里刚家的男人们依然不顾她的反对,硬要曾孙跟着年轻的祖母前往墓地。天空中飘起细雨,贝雷丝撑着伞看向并排在一起的两座墓碑,慢慢蹲了下来。

  朱迪特和纳戴尔的墓碑周围很干净,还供奉着成束的花朵。为里刚家当主殚精竭虑的两位名臣没有死在战场上,而是随着时间离开人世。贝雷丝还记得病榻上的纳戴尔不甘心地表示“要死起码死在沙场上才够本”,回忆起来也没有多少伤感。不如说,和库罗德扯上关系的人们,每次想起来都是微笑的时候比较多。

  他们二人的婚礼比贝雷丝要晚一点。比起婚礼,更像是战后庆功宴。来参加的士兵将领远远多过贵族,喝多了的军人们毫无风度,还会跟着将军夫妇一起起哄,要帕迈拉王展示他的爱有多深。没等贝雷丝拒绝,就被库罗德搂进怀里在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你们要我做我可是做了。更深的爱可是要留在卧室里展示的,恕我不能给你们看了。”神鬼军师大大咧咧地挥手,“再让我们秀恩爱,这婚礼不如改名叫国王的婚礼算了。”

  “重婚可是大罪!”醉醺醺的朱迪特大笑起来,“小子!你这是知法犯法!”

  “这叫哪门子的重婚,举办几次婚礼都是夫妇的个人自由。还有,我可是国王,国王本人就是法律。”

  库罗德哼了一声,一边护着贝雷丝一边从人海中挤了出去。他身后还有纳戴尔不怀好意的奚落:“怎么,生怕我们把你的老师吃了吗!”

  “她可是我一个人的,怎么能让你们戏弄!”

  笑得红了一张脸的贝雷丝任由他拉着往前走,当他们离开喧闹的宴会会场时,才发现那一晚的星空美得惊人。两位国王漫步在群星之下,交握的双手泛起暖意。

  “我是你一个人的,嗯?”她笑得肩膀都在颤,“你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别打趣我。”帕迈拉王红了脸,捏了捏她的鼻尖:“我可是为了你才落荒而逃的。”

  “就算留在那里也不会怎样,充其量看看你怎么展示你的爱罢了。”

  “我可不知道你有那种兴趣。”

  “哪种兴趣?”

  “当众做——”

  她后知后觉,红透了脸紧紧捂住他的嘴巴。库罗德笑弯了眼,一把把妻子抱了起来。贝雷丝发出小小的惊呼,在他的示意下看向天空。被他抱起来之后,星星好像离自己更近了一点。

  “库罗德,这样看感觉星星好近,好像伸手就能碰到。”她呆呆地说。

  “看,这样逃出来,有我在你就能离他们更近一点。”他得意地说,“不亏吧?”

  总觉得他的语气十分欠揍,贝雷丝哼了一声:“你学生时代可是连碰我都不敢,现在倒是很会说话了。”

  “我总不能对着还没有名分的女性做什么失礼的事吧?”他的绿眼睛里满是笑意,“现在可不一样了,我亲爱的贝雷丝。”

  ——现在也不一样了。她想。自己迎来死亡的那一天,也会像纳戴尔和朱迪特一样,与心爱的人合葬在一起吧。

  贝雷丝呜咽起来,雨滴打在伞上发出细小的声响,像是代替她的哭泣一样。

  她想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在那一天到来时,自己会忘记库罗德吗?他们分开的时间还要过多久?

  失去容身之处的人会被葬在哪里?

  

  

  贝雷丝已经习惯了在梦中看他鲜活的模样,还试着和苏谛斯猜测下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会是谁。每到这时都会成为她的独角戏,苏谛斯从不附和她的恶趣味——小女神只会在她悲伤的时候出声安慰,听起来比她还难过。

  可是这一次,睁大了薄荷绿眼睛的女神迟迟没看到那个人。

  张扬过头的级长跟在梦中的金鹿教师身后问个不停,没什么表情的佣兵问什么答什么,像个没有感情的恶魔。

  “搞不好我和你很合得来?”他笑嘻嘻地说着,绿眼睛里盛满好奇:“有什么级长能帮忙的地方我会帮你的,之后也可以随时来找我聊喔。”

  说什么能帮忙……贝雷丝想笑,明明多数时候都是自己被拉去帮他的忙。和愤怒的骑士们周旋啦、“不小心”给欺负锥里尔的高傲贵族下药啦、调配毒药结果伤了他自己不得不送去玛努艾拉的医务室啦……回想起来反而要他帮忙的次数屈指可数。

  实际上,梦中世界的贝雷丝和她一样劳心劳力,终于被他磨出了自己的脾气。

  “不知道你哭起来是什么样子。”女教师说,“下次要是再学希尔妲装哭,我就要拆穿你的伎俩了,库罗德。”

  距离他告诉她“少年库罗德边哭边绞尽脑汁想出奇策”不到两周的时间,老师再次收到了山一样多的抱怨。她知道级长的好奇心有点强,但天天晚上不睡觉到处打探实在不是值得夸奖的爱好。偏偏他从不正面回答骑士们的问题,甚至和学级内的大小姐学会了装哭,恶劣程度让大家的愤怒上了一个新台阶。

  “如果老师出了什么事,我肯定是哭得最伤心的那个。”级长的语气过于轻松,完全感受不到诚意。“或许你愿意亲自教我怎么哭?”

  “我没哭过。”

  他眨眨眼睛,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连刚出生也没有?”

  “父亲说没有,那就是没有了。”

  “小时候摔倒或者被欺负呢?”

  “打回去。”

  十八岁的库罗德瞠目结舌,随即大笑起来:“不愧是老师!要是我们从小认识的话,我的童年一定热闹非凡吧。”

  总觉得不像什么好话,佣兵皱起了眉头。她渐渐丰富的表情取悦了他,级长扬起大大的笑容:“我觉得我离老师的本性越来越近了。”

  “我倒是希望你离它远一点。”

  “这个回答可太令我伤心了,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选的金鹿学级呢。”

  浅草色头发的女神有点恍惚。曾经也有人这么问过她,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老师,你相信神明吗?我不是指赛罗司教的女神大人,而是更广范围的……仿佛掌握着人类的命运,那种巨大的存在。”

  她想你那时候就在对着女神说话,耳边还能听到苏谛斯小小的笑声。贝雷丝微笑起来,她很久没听到苏谛斯的笑声了。

  “不加以干涉,不操纵生死,只是默默守护着我们……但偶尔会给我们一点点奇迹,那就是我认为的神。”

  箱庭中的师生二人不知道女神在注视着他们,谈论着过去和梦想。

  “我小时候不相信神明。现在想想,或许这片星空就是神明的代替品。”

  ——你向星星许下的愿望,已经好好地实现了喔。

  “整合同盟、统一芙朵拉,然后塑造新的价值观……再来就是外面的世界了。破坏高墙,用思想的洪流彻底颠覆!如何,非常荒诞无稽的空想吧?还是你愿意想成这是个巨大的野心?”

  ——这个野心,不管多少次我也实现给你看。

  “我最近在想,没有你,我就无法走到这一步。但跟你在一起,就能去任何地方。”

  ——自顾自说着这种话,丢下我的人是谁啊?

  “所以,我希望你今后也能在我身边,继续一起走下去。直到我们能一起看见我心中的愿景。”

  ——愿景已经成为持续至今的历史。除了我们,还有金鹿学级的大家……它是我们共同努力的结晶。

  她在黑暗之中回答他的答案,除了苏谛斯没有人能听到。贝雷丝看着师生俩天衣无缝的配合打败解放王,松了一口气。

  让我看看吧。她想,这次你选了谁?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再看到你的死亡我也会忍耐的——因为在这之前已经看到你活着的样子,我很满足了。

  所以,在这之后的痛苦,我会一个人全力承担。

  库罗德没有选择任何人。

  他独自站在女神之塔上,默默看着下面和学生们笑成一团的女教师,摊开了手心。那枚嵌着薄荷绿宝石的戒指静静躺在那里,却不知道自己会被送给谁。

  贝雷丝太好奇了,这次会是哪个女孩?又或者是哪个老师?总之不会是自己,因为选择自己的库罗德已经不在了。

  他收起戒指,在曦光中伫立许久。直到天光大亮,金鹿的师生们走向食堂,才垂下了眼睛。

  “你不是为了我选的金鹿学级吗……”他喃喃道,像一头被抛弃的小鹿,在泪水滑落前擦了擦眼睛。“为什么不看看我呢?”

  女神愣住了。她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看到库罗德哭泣,更没想到他没能向自己求婚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那年的求婚太过顺理成章,她不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会让他这么难过。

  他离开芙朵拉的那天,统一王国的新王前去送行。女教师和级长笑着握了个手,像合作伙伴那样许下诺言:一定会让芙朵拉和帕迈拉建立起全新的关系。

  他们在各自的战场上奋斗着,女王忙得连生病的机会都没有,全力扶持着国家步上正轨。帕迈拉王在尘埃落定后遥遥望向迪亚朵拉的方向,夜深人静时会无意识地自言自语。

  “定都迪亚朵拉……离我这么近,总给人一种还有机会的错觉。你可真过分啊,老师……”

  “是我不该称你为兄弟吗?因为这个称呼,让你以为我真的对你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明明说了希望你今后也能在我身边……是我的暗示还不够明显吗?”

  没有人回答他。星星在黑夜中闪着微光,库罗德遥望着它们,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时间能够逆流就好了。我当时是不是该更直白一点?”

  她看着他处理公务、协助统一王国平定帝国余党叛乱、救助帕迈拉的孤儿……像个真正的国王那样,而不是错失恋人的男人。两位国王终其一生没有选择谁作为恋人,黎明之王选定王国的继承人后就退隐田园,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帕迈拉王一度打听过她的下落,到第十五年时,他终于放弃了。

  他不得不放弃。病痛来提醒野心的宠儿,他的时间不够了。

  她看着他一次次眺望迪亚朵拉的方向,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之前那些世界里隐隐约约的违和感,突然连成了线。

  不,不会的。女神想,他只是对老师本能的依赖……没有其他的意思。

  如果承认了,那就代表自己所目睹的一次次死亡,都是——

  “贝雷丝。”

  那温柔的声音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她下意识地回了句“嗯”,惊愕地发现年迈的库罗德回过了头。黑发早已变白,面容也不复年轻,只有绿眼睛从未变过。

  她想他是听不到自己声音的,或许只是他想回头而已。但下一秒钟,老人颤抖着指尖,从口袋中掏出了某样东西,朝着她伸出了手。

  “你在这里的话,”库罗德轻声说着,像是怕吓跑她一样:“老师,你愿意收下这个吗?”

  他听得见。贝雷丝的表情扭曲了,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害怕又惊慌。女神刷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一边试着向那个世界伸出手,一边小声回答着。

  “我愿意。只要你能开心,我都愿意。”

  她白皙的指尖无法穿越梦境,戒指依然躺在他的手心。可是他听到了,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太好了……你也喜欢我。太好了……”

  “我只有一开始想要利用你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变成独一无二的存在……”

  “太好了,最后的最后,你能接受我的感情,真的太好了……”

  他的身体倒了下去。求婚戒指从手中滑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和他的生命一起停止不动了。

  贝雷丝瘫坐在王座上,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想要放声大哭,眼泪却像被王座和树冠吸收一样,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永生之人的时间太长,她连最后一次哭泣是为了谁都不记得了。

  

  

  这次沉睡的时间,仅仅不到一刻钟。

  她在梦中经历了他的一生,醒来时发现雨都还没停。守候在不远处的曾孙只是不安地看着她,不敢打扰长辈的哀悼。贝雷丝站起身,身体有些摇晃,他迅速跑了过来扶住她的胳膊,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你觉得,人的生存意义是什么?”

  她唐突的提问让少年愣了一愣,他思考着,缓缓说出答案:“对我来说,就是实现梦想吧。”

  “成为一个好国王?”

  少年点点头,扶着她的手在微微发抖,他回答道:“因为芙朵拉是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宝物。曾祖母的生存意义呢?”

  “我曾经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她轻轻笑着,“怎么了,你看起来很害怕?”

  “曾祖母看起来随时会消失……”

  “就算我不在了,你们也会好好的,是吗?”

  “如果您不在了,大家都会很伤心。您不知道,整个家族的祖训,都是曾祖父定好的。”

  “祖训?”

  “希望您得到幸福。”少年挺起胸脯,“我的父亲、祖父、伯父……兄弟姐妹们也是一样。您多数时候都在沉睡,其实大家都爱着您。”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沮丧地垂下了肩膀:“我们想连着曾祖父的份一起让您快乐,但总是做不到。”

  贝雷丝微笑:“是我的错呢。”

  “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少年绞尽脑汁,试着找个合适的说法:“曾祖母有什么愿望吗?我、我想实现您的愿望!”

  她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他:“什么都可以吗?”

  “只要我能做到!”

  “大概很难。”

  “我、我不久后就会接任父亲的王位!”少年涨红了脸颊,“我想,到那时我应该能完成曾祖母的心愿……父亲也会同意的!国王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她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下过雨的当夜看不到星星,实在是件令人悲伤的事。

  “我想哭出来。”贝雷丝轻声说,“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

  少年迷惑地提问:“在我看来,曾祖母就是人类。”

  她笑着摸了摸他卷曲的黑发,没有继续回答。

  从墓地回来后,她的身体机能像失去水分的植物一样枯萎。不知名的病症使贝雷丝再也无法出门,她不得不长时间躺在床上休养。刚刚接手王位的少年国王心急火燎,每天变着法子让她开心。里刚领、大修道院、帕迈拉……甚至布里基特,他们的后代断断续续来访,留下各种各样的礼物。那些年轻的脸上洋溢着生命的活力,无一例外写着担心。

  有些人贝雷丝见过,更多的是她沉睡期间来访过、无法唤醒她只能沮丧离去。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意外的访客。紫色头发的中年男人出现在房间门口时,她以为自己看到了洛廉兹,惊讶溢于言表,灰色眼睛又让她反应过来他不是她的学生。

  继承祖辈的爵位和畜牧业安于一隅的古罗斯塔尔当家,笑着握住了她的手:“能看到您真是太好了。您还记得洛廉兹和玛莉安奴吗?他们是我的父母。”

  他是洛廉兹与玛莉安奴的老来子,父母的教导让他对贝雷丝十分熟悉。在她睡着的时候也来见过,连少年国王都没把他当过外人。

  “记得。”她迷迷糊糊地说,“我只是没想到……我会被记这么久。”

  “当年金鹿学级的后代现在也有来往。”男人说,“许多人在父辈、祖父辈和曾祖父辈的回忆中记得您。我想您一定不知道您拯救了多少人……母亲本想在士官学校毕业后就自杀的。”

  贝雷丝吓了一跳。她知道玛莉安奴封闭内心又不爱交际,兽之纹章事件让她特别担心学生会不会做傻事。重逢时玛莉安奴已经长成了美丽稳重的贵族女性,还会发表自己的意见,让女教师松了口气。婚后的玛莉安奴曾红着脸表示洛廉兹对她宠过头,贝雷丝还感到欣慰,他们是非常般配的一对。

  “母亲常常说,因为遇见老师,她才找到了自己的生存意义。”他说,“我一直想对您说声谢谢。”

  像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她清醒的时间从没有这么久,许多人的感谢和回忆涌到这个堆满童话书的房间里——也包括童话书。当年库罗德收集童话书的癖好由他的同窗们延续了下去,后代们将它们送到了迪亚朵拉的王宫。现在不需要贝雷丝去读了,少年国王闲暇时总会坐在她床边替她读着。她的视力慢慢下降,医生叮嘱最好不要阅读大量的书籍。在贝雷丝的坚持下,少年国王没有阻止她阅读日记,但童话书必须由他念给她听,他不能接受曾祖母的身体继续恶化下去。

  但贝雷丝知道,那一天在慢慢接近。

  她在女神的梦中睁不开眼睛,身体沉重,感觉到王座四周有什么东西吸收着自己的记忆生长着。苏谛斯的啜泣声中,偶尔还能听到苍老的声音在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睁开眼睛却只能看到堆满童话书的温暖房间。为了防止她着凉生病,国王每次讲完童话离去时都会关上落地窗,安静的卧室里,只有她和童话书一起呼吸着。

  她想起来玛莉安奴在婚礼上说过,自己是大树,而库罗德是风。冲动使她走到窗边打开了它。没有人会骑着龙在窗外朗诵情诗,只有海风吹进室内,让她好过了一些。

  贝雷丝走回到床边,短短的距离让她头晕目眩。她想自己可能是最后一次翻开日记了。

  「杰拉尔特大人也会怀念阿罗伊斯大人,但为了贝雷丝,二十多年没有回到大修道院……他不会寂寞吗?现在的我有贝雷丝和孩子们陪伴,但还是会怀念士官学校和芙朵拉统一期间大家并肩作战的日子。」

  「我有个小小的梦想,什么时候大家带着孩子们重聚时,对他们讲讲我们学生时代的故事,那一定很有趣。当然,年少的我多么喜欢老师的事就不必提了……就算是我,也是会害羞的。」

  「今天收到了伊古纳兹送来的童话书,是哥纳利尔领的女神传说。随书附的信很可恶,“你现在还认为老师比女神还要美丽吗”什么的,这不是当然的嘛。」

  「杰拉尔特大人真的很爱他的妻子。他要是还活着的话,不知道会对我和贝雷丝说什么。真可惜我的时间不够多,但我做好了准备,就算我离开,贝雷丝也能在孩子们的爱护下继续活下去。我一点都不恐惧死亡,人生就像战略桌一样,只要计策用对了,在我死后,赢家依然是我。」

  「哪怕我不在了,只要她能笑着、继续活下去就好。那可是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拥有感情的灰色恶魔是我的宝物。」

  她翻到最后一页,手指慢慢滑过他写下的那行字,闭上了眼睛。

  黑暗之中,贝雷丝知道自己又回到了石制王座上,苏谛斯握住了她的手。

  “汝还想再看到不同世界的库罗德吗?”

  贝雷丝摇了摇头,她觉得自己得到的足够多,多到可以面对一切了。

  “或者,”苏谛斯小声说,“汝想回到当年,让他喝下血吗?”

  贝雷丝睁开眼睛,认真地看向她:“我想就算真的回到那时候,我也做不到。”

  我在看着他的时候,思考过很多问题。它们都没有答案,我也无法回到过去把它们一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没能做到是因为我太重视他了。

  “我不想违抗他的意志。哪怕顺着他心意的选择最终会让我们分离,我也不想。”

  贝雷丝垂下眼睛,手指上的戒指早已变成暗淡的银灰色,只有薄荷绿宝石还闪着光芒。她轻声说:“我希望库罗德就是库罗德。到死都还是他本来的样子,只剩我自己也没关系。”

  他是对的。在我们一同永生的时间里,无法像林哈尔特他们那样与世隔绝。我们放不下孩子们,也放不下金鹿的其他学生。两个人一同面对他们的离去的确能给对方勇气,但我们都无法预料这种情况下,我们对彼此的感情会不会变质。

  我也好,他也好,我们爱着对方。但长生不老很可怕,一旦吵架就是一场漫长的分离。在这期间会产生的变数太多太多。与其因为时间产生隔阂,他想作为人类、作为我的丈夫走完一生。

  “真的没关系吗?”

  “为了他的愿望,我会坚持下去的。”

  “贝雷丝,汝还有一个选择。”

  她的身影像鬼魂一样,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贝雷丝握住小女神的手,它们像一团棉花般软弱又无力。

  “你想让我看到什么样的梦?”

  “能让汝再次见到他——选择了汝的库罗德。”

  长久以来,宛如一汪死水的薄荷绿眼睛,终于放出了些许光亮。

  “再次……我能再次见到他吗?”

  “但是,是一切从头开始。”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能再次看到他就好!她几乎要叫出声,苏谛斯打断了她的激动,继续说了下去:“汝作为女神的力量在变弱。现在这样下去,也只会让汝在已经看过的世界里游荡,看着后代一代代死去。汝将力量还给吾的话,就可以……”

  少女沉默了。许久许久,苏谛斯的声音才响了起来:“两个女神一起发动天脉之刻动,可以把时间倒回到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前……可是需要巨大的代价。”

  “代价就是我的生命吗?”

  她对上少女惊愕的目光,眼神温柔:“如果是那么轻易就能实现的东西,你不会一直看着我到现在的。”

  “吾说不出口……”苏谛斯的鼻音变重了,小小的女神眼角发红,拼命地摇着头:“汝用死亡为代价换得吾恢复女神的样子,听起来、听起来就像是在利用汝一样!吾不要!”

  “即使是我希望的,也不要吗?”

  “不要!那个人也一定是这样,他分明猜到了,但是要让吾来说!”

  库罗德在这里的话,不知道要怎么抱怨了。贝雷丝笑起来:“我倒觉得他没猜到。”

  “不要……不要啊,贝雷丝……”泪珠从少女的眼睛里落了下来,苏谛斯哭出了声:“就算汝活着很痛苦、但是、但是!吾想看着你活着……对不起,吾不知道怎么说……明明知道汝想到他身边,但只有死亡……不要啊……”

  苏谛斯嚎啕大哭。贝雷丝站起来把她抱进怀里,悲伤让她感到疼痛,却无法根治。

  “对不起啊,苏谛斯。让你承受了那么多……对不起。”

  “以死亡换来重逢”那么残忍的话,库罗德也好、苏谛斯也好,宁可看着她痛苦也说不出口吧。

  对他们来说,更希望自己活着……自己也是一样。

  “该说对不起的是吾……没能守护好汝……”

  “已经足够了。能够再见一次库罗德,对我来说是幸福的死亡。”贝雷丝说,“虽然一直看着他也很好,但我还是想要触摸到他,想听他对我说话。对不起,我是贪心的女神呢。”

  苏谛斯从她的怀里抬起头,抽抽搭搭的模样不像女神,更像是无法对母亲撒娇的孩子。

  “真的要这么做吗?”

  “真的。拜托你了,苏谛斯。”

  贝雷丝伸出左手,与小小女神的手心相对。金色光芒像小小的心脏一样在她们的手中跳动,苏谛斯哭得连声音都断断续续,贝雷丝握住她的另一只手,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大地啊,吾将她还给你……请……将树、变回种子……微风还给青空……”

  “再给汝一次机会……”

  “只有一次的生命……只有一次的爱。”

  黎明之王感觉到王座周围的树在光芒之中疯狂抽枝发芽,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热发痛。奇异的是,她不觉得多么难过,反而有种解脱感。那本就不是自己的力量,能还给苏谛斯真是太好了。

  光芒黯淡下去的时候,她倒在了王座上,觉得呼吸苦难。苏谛斯不再是模糊不清的一团影子,而是取回了实感,双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当他死去时,汝会和他一同离开世间。”苏谛斯问,“这样的结局,汝真的愿意吗?”

  贝雷丝感到眩晕,撑起一个温柔笑容。

  “不管多少次我都会选择他。这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她回答道:“哪怕他不选择我,我也会——”

  她爱着他。

  不管多少次。

  即使大树枯萎,种子也会被风带向彼方,送到他的身边。

  

  

  黎明之王在青海节下旬的某一天离开了人世。

  换做百年以前,这一天的帕迈拉会热闹得过了头。当年的王非常喜欢以生日为借口举办宴会,还会拉着妻子的手爬到桌子上跳舞跳个没完。现在他们的三个孩子已经长眠,自然也没几个人记得这一天究竟是谁的生日。

  最先发现的是送点心去她房间的曾孙。少年国王打开门的时候,落地窗整个敞开,风将她手里的日记本吹得哗哗作响。夹在日记里的那些信纸,像四散的雪花一般飘落,和贝雷丝的生命一起凋零了。

  贝雷丝从未变老的容颜上只剩幸福笑容,手中的羽毛笔尖端早已干涸。翠风将日记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两行字,一行颜色黯淡不清,一行墨迹尚新。

  库罗德的笔迹歪歪扭扭,像临终之人的遗言:「她是我的黎明,无论生死,永远都是。」

  贝雷丝的笔迹干净整齐,像新生之人的希望:「我曾是你的黎明,你将永远是我的黎明。」

   

   

  【——Extra——】

  ①

  在黎明遭遇战里出现的女佣兵,拥有冷静过头的脸和精致的容貌。如果她换上华美的礼服和柔和的妆容,一定会在沙龙和宴会上成为最好的棋子。

  或许是自己的审视目光过于露骨,她静静看着自己的表情和对待其他两个级长都不一样。他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毫不客气地回视过去。

  ——你对我有兴趣吗?真巧,我也对你有兴趣呢。

  可是她没有继续和他对视,反倒是避开了他的视线。这很奇怪,像是已经熟悉他的习惯一样,又像是无法直视他。不管哪一边,都不该是初次见面的人该有的反应。

  他们回到大修道院后,佣兵跟在坏刃身后消失在谒见之间。他把手背到脑后,晃晃悠悠回去宿舍补眠。

  黑色的梦境没有一丝风。他抬起头,看到了睡在石制王座上的女人。

  身着灰色长裙、头戴银白花朵的她,长着和女佣兵相同的脸孔。不同的是,她的浅草色长发如流水般倾泻到脚边,好像放肆生长多年的植物。右边鬓发混合白色丝带编成发辫垂落胸前,尾部坠着一枚银扣,左耳则戴着一枚褪色到看不出材质的耳环。王座四周被细密树枝环绕,她头顶的王冠是黯淡的深石色,分不清是树冠还是石冠。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想,她的耳朵比一般人要尖一些,好像女神一样。

  可是,为什么?

  库罗德心底有个声音在说着,不是这样,她不该是这样的。

  记忆里的她,应该是温柔到每天都在微笑的人类女子。

  他摇了摇头,觉得很可笑。对陌生人有这样的既视感太奇怪了。不管她未来会成为骑士团一员,又或是进入士官学校成为教职员,现在他有足够的理由叫出她的名字。

  “贝雷丝?”

  她在他的呼唤中睁开眼睛,当看清王座下的少年时,薄荷绿瞳孔颤抖起来。穿越无数梦境的黎明之王一步一步踏下王座,毫不在意尖锐树枝划破肌肤与裙摆,最终站在了库罗德的面前。

  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又为什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长久养成的绅士风度使他不得不再次开口:“你没事吧,贝雷丝?”

  她的眼角迅速红了,没等库罗德再问什么,她的拳头朝着毛茸茸的黑发上捶了下去。

  “你这个……大骗子!”

  她的力气不大,所以库罗德没有生气,只是更加莫名其妙。血慢慢滑下她赤裸的小臂,怎么看都很痛的样子。

  “喂,你流血了!”

  女王的表情扭曲着,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了下来,她不停挥动失去力量的拳头,一下下打在少年的肩膀和胸膛上。

  “骗子……说什么要一起看心中的愿景……”

  “丢下我一个人!”

  “我也想听你对我唱歌!我也想看你给我写歌词啊!”

  “为什么要带其他人回家乡……”

  “一见钟情的人明明是我!”

  “什么永恒的必然啊!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永恒才会这么说!”

  他目瞪口呆看着几小时前还冷静稳重的佣兵哭的不成模样,字字句句都像是对自己的指责,可自己没有任何印象——他来士官学校前也没有乱搞过什么女人关系,更别提被人怨恨,这都是哪里来的控诉?

  但是,很难过。

  胸口仿佛开了个巨大的洞,在她一下一下的捶打中越来越深。耳朵嗡嗡作响,心口处慢慢收紧,血液都要结冰。库罗德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只好先抓住她纤细的手臂,那些细小擦伤和血液让他更加痛苦。不知道哪来的冲动,他把她拥入怀中,试着制止她近似小孩子的发泄行为,她却哭的更凶了。

  “一直、一直在看着你……”

  “很多很多的世界……各种各样的你……”

  “我只是想看着你活下去而已……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说想看我的表情的人明明是你……为什么让我变成拥有感情的人类后,你却要离开我!”

  “我宁可不要感情!全部给苏谛斯就好了!”

  “你这个大骗子……我绝对不要再看到那样的世界了……骗子!”

  她抽抽噎噎的声音和冷静的女佣兵相差甚远。不知为何,他却觉得这样的她非常可爱,可爱到令人心痛。黑色的士官学校制服和金色披风吸收了她的眼泪和血液,染上斑驳污渍和血痕。库罗德紧紧抱住贝雷丝,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这个举动刺激到了可怜的女神,她整个人失去力气软了下去,连带库罗德一起跪坐在地。

  “绝对不选你——这次我要选其他人!”

  她发泄似的喊出这句话后,库罗德的胸口猛地抽痛起来,他好像听到另一个自己在怒吼。少年的绿色瞳孔猛地收缩,他遏止住大吼大叫的冲动,声音生硬而愤怒:“会这么说的人,一定会选我的。”

  “太过分了!为什么还要我选你啊!”

  “明明是你自己想要选择我的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回答,只知道不能放开这个女人。少年的左手把她的头按进自己肩窝,感觉自己的心都被浸泡在她的泪水里。

  “库罗德……库罗德,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明明有无数种方法……为什么要选择和我分开的那一种……”

  “每一次都是这样……求婚之后也是,分别的时候也是……”

  他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只觉得那些控诉一下一下打在心上,她的拳头像迟暮的老人,慢慢失去力气,最终落在地面。

  库罗德低头看去,贝雷丝噙着泪水睡着了。陷入沉睡中的女神也十分美丽,只是太悲伤了,悲伤到无法再把她当做可以利用的对象。

  “终于睡着了啊。”

  突兀响起的少女声音让库罗德皱起眉来,他护住怀中的贝雷丝,紧张地注视四周。看不到的某种东西轻轻牵起了他的手,将贝雷丝的手叠了上去。

  “这次就把她交给汝啦。约好了,汝不可以再让她伤心哭泣……成为女神是很辛苦的事呐。”

  少年警惕的表情取悦了隐去身姿的苏谛斯。少女轻声笑着,看不见的手轻轻盖上库罗德的眼睛。

  “睡吧。抱着这种心情,和这一次的贝雷丝走到最后吧。”

  “一定要幸福啊。”

  ②

  他醒来时,只记得做了个悲伤的梦。

  看不清面容的女神不仅打了他还放声大哭,搞得自己好像什么十恶不赦的负心汉。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女人和新来的教师有所联系。

  这实在很奇妙,明明他们只有一面之缘。梦中的女人不管发色还是装束都和女佣兵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会觉得她们是一个人?他摇摇头,梦话还是只在梦里说吧。

  不过,开玩笑还是没问题的。

  他看着金鹿学级的新任教师,挑起一个帅气笑容:“老师,你该不会因为喜欢我才选了这个学级吧?”

  她愣了愣。

  他的耳边响起了回答。明明是同一个人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答案。

  记忆中的女人,是温柔到令人心碎的声音:“是啊,因为我喜欢你。”

  现实中的女人,是听不出丝毫感情的声音:“不是,为什么这么想?”

  他想自己的老师真不诚实,在内心暗暗下定了决心。

  等着瞧吧,亲爱的老师,我会让你说出实话。

  总有一天会让你说出为了我选择金鹿学级这种话的。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让我们看看彼此的本性吧。

  ③

  两位国王的婚礼热闹得过了头。第一次是王都迪亚朵拉,第二次是加尔古玛库的大修道院,第三次才轮到帕迈拉。就算这样,重复的出席宾客也太多了。库罗德怀疑金鹿学级的同学们打定主意要看自己出三次丑才心满意足——帕迈拉婚礼的二次宴会上,希尔妲还故意调换了新郎新娘的礼服,当他无奈地走出更衣室时,同学们爆发的笑声都要掀翻屋顶了。

  好吧,你们高兴就好。库罗德想,自己的新娘是笑得最开心的那个,这很值得。

  当他们笑够了,他去换完衣服再回来,就看到她偷偷朝自己招手。帕迈拉王愣了愣,瞄了一眼举杯吵闹的同学们,弯腰拉住她的手一起跑了出去。他们像两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一路跑到王宫深处的花园。没等贝雷丝抱怨他的顽皮,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嗨,我的老师。”他笑着说,“看看你的头顶,那就是我从小祈祷的对象!”

  斗转星移岁月变迁,从来不存在一模一样的星空。她仰起头,星星仿佛触手可及,熟悉得让她心痛。

  “看,这样逃出来,有我在你就能离他们更近一点。”帕迈拉王得意地说,“不亏吧?”

  她低头看向他的时候,他突然有种错觉,自己怀里不是穿着婚纱的新娘,而是头顶树冠、身着灰衣的女神,自己也变回六年前刚刚得知一切的盟主。她脸上的表情复杂到无法形容,薄荷绿眼睛里水气弥漫,最终化为泪水落下来。

  库罗德苦笑着眯起眼睛,努力忍耐着和她一起哭泣的冲动。

  “这是幸福的眼泪,对吗?”他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了,亲爱的贝雷丝。”

  她似乎无法理解突如其来的悲伤,不停地擦着眼泪,它们像是永远流不尽一样。最后贝雷丝放弃了,紧紧搂住了库罗德的脖子。

  “是的,明明是这样没错。”她呜咽着,泪珠一串串落下。“为什么我在哭……这很奇怪。”

  “是因为太幸福了?”

  “我不知道……”

  “以后还会让你更幸福的。”

  库罗德把脸埋在她的肩窝,轻声许下约定:“我的黎明,未来你的眼泪只会因为幸福而流,我向你发誓。”

  不会再让你伤心哭泣,绝对不会。

  约好了的。

  ④

  光阴如梭,两位国王一同迎来终焉的那日,他已不再是学生时代张扬活泼的模样,绿眸静静注视着身边的妻子,她苍老的面容上是柔和的笑容。

  “贝雷丝,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什么?”

  “当年选择金鹿学级的理由……你该不会因为喜欢我才选了这个学级吧?”

  “啊啊。”

  他终于再次听到初见她时,记忆中的温柔声音。

  “是啊,因为我喜欢你。”

  库罗德满足地握紧了贝雷丝的手,和她一同闭上了眼睛。

  芙朵拉史书记载,这对创造盛世的夫妻几乎同一时间离开人世。黑暗梦境中的王座究竟经历了什么,则是无人知晓。

  

  

  【——END——】

 

※ 期间限定彩蛋(已关闭)

※ 二次创作需要,微调了部分事件的发生时间

※ 本文任务列表:①教育好孩子们、准备好一切的家庭军师大库 ②在其他人面前还能维持冷静、看到库才会哭泣的女神贝 ③没有记忆也会本能守护贝老师的小库 ④名为幸福的死亡

※ 忘了在哪看过的,说爱一个人最后会慢慢活成他的样子。库贝场合的话,即使贝老师失去库也会活下去,只是心底的感情会让她无意识地模仿。身边的人会十分担心,但她认为自己没问题……总之,平时越是云淡风轻的人,对另一半执着的时候越动人不是吗!

※ 没来得及写贝老师打架,有点遗憾

※ 3w字全在掉san,几个伏笔还没来得及回收……可能有番外也可能没有

※ 友人吐槽:女神梦境看平行世界,立体声环绕附加高清4K屏,贝老师真的赚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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